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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1章 烏托邦(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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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那麽,就算平局。”天淵說。

他再次吞咽喉嚨,戰艦的化身躺在地上,凝望著跨坐在他身上的人類。

細小的汗水在顧星橋皮膚上凝聚,宛如粉狀的鉆石。加快流動的血液,亦為他原本素白的皮膚抹上了一層柔和的紅暈,使他的眼眸閃閃發光……

“你評估的結果如何。”顧星橋沒有起身,而是先擡起胳膊,隨意擦了擦臉上的汗。

“按照人類的標準,敏捷程度中上等,肢體協調程度中等,力量則是你的短板。短時間內,你的爆發力堪稱驚人,但是無法在消耗戰中支撐太久。”躺在地上,天淵如實回答,“接下來的強化方向,會是你的耐力和體能,以及調理你在過去戰爭中所受的暗傷。”

調出任務清單,天淵忽然覺得,顧星橋身上重疊的傷疤有些礙眼。

完美的靈魂,理應搭配完美的身體才對。

顧星橋默認了,沒對天淵嚴苛的測評結果發表什麽意見。

被西塞爾關押了太久,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機能退化到了什麽地步,也知道今天這場比試,是天淵大大放水了。

他剛要起身,天淵就拉住了他的手臂。

顧星橋低頭看他,天淵的指尖猝然放射蔓延的花火,覆蓋了青年的傷口。

顧星橋只感到一絲刺痛,不過片刻,那道深長的血口,已然愈合得完好如初,看不到任何受傷的痕跡。

他略一頷首,繼續從天淵身上站起來。

“還有一點。”天淵冷不丁地開口。

聽見他的聲音,青年停下離開的腳步。

“經過這四天的相處,我也對你的性格建立了一個分析的檔案表。”天淵說,“你有相當一部分助人型人格的特征。你渴望付出,但並非單純的奉獻,你期望的,是‘有多少付出,就有多少回報’的公平環境。只是人類的帝國無法給予你這種環境,玻璃天花板的困境,在你身上尤為典型。”

顧星橋踢開一塊刀把的碎片,瞇著眼睛看他。

“所以,改變不了環境,你唯有改變自己,通過加倍的努力,你才能獲得和普通帝國人一樣的待遇。表面上,你拒人於千裏之外,實際上,你慷慨、熱心,渴望健康良性的互動關系。倘若他人需要你,你就會感到安慰;倘若他人無條件地接受你的幫助,並且稍加感謝,你就會覺得,自我價值得到了重視。”

顧星橋的神情忍耐,拳頭在背後緩慢捏緊,天淵的下一句話,決定了他要如何對待這個人工智障。

“自然,我將幫助你解決這個問題。”天淵說,“西塞爾正是抓住了你的這個弱點,使你從心理上徹底崩潰。但我和他不同,我只會實話實說,無需操縱打壓。”

顧星橋這下一頭霧水了,他不明白天淵的意思。

“……直說吧,你想幹什麽?”

“我認為,誇讚是恰如其分的解藥。”天淵說,“你對自己的實力有恰當的認知,然而缺乏人際交往上的自信。我會通過直言不諱的措辭,使你完全相信,你完全配得上任何讚美。”

顧星橋就像一條不會說話的魚,只知道張嘴。

“啊……啊?”

外骨骼重新啟動,天淵懸著飄起來,眸光沈靜,沖顧星橋點頭示意。

“你真的很美。”他神情淡漠地說,“你的靈魂,是我所見過最明亮,最能吸引我的。如果你選擇留在人類的帝國,你必定能為他們掀起一場影響未來上百年的變革狂潮,只是他們趕走了你。不過,這也無可厚非,因為人只能選擇與自身水平相匹配的結局,冥冥中的發展,已經充分證明,他們沒資格擁有這樣的幸運。”

顧星橋:“……”

“忘了西塞爾吧,好好想想我說的話。”天淵從他身邊掠過,輕描淡寫地說,“我即真理,而人類的流言蜚語,不過是很快便要蒸發的臟水而已。”

戰艦化身輕巧地走出訓練場,將呆楞的顧星橋留在了原地。

“想好了,就來餐廳吃飯。”

顧星橋眨眨眼睛,又眨了眨。

“說的到底是什麽……”他皺著臉,身上就像爬了小螞蟻,不自在極了,“呃!胡言亂語、胡言亂語。”

他抖抖身上的雞皮疙瘩,又蹲在原地,數了半天的薙刀碎片,一直數到兩千多塊,腿都麻了,他才勉強做好心理建設,慢吞吞地站起來。

剛要出門,顧星橋腳步一頓,又轉身沖涼三分鐘,才走向餐廳。

餐廳那張寬長到誇張的桌子,也被換了下去,取而代之的,是更加日常化的圓桌,顧星橋的座位上,已經擺好了豐富清淡的四菜一湯,旁邊的果盤裏,也裝著他從來沒見過的水果,赤紅如寶石,碧綠如翡翠,一顆顆地攢在一起,累累芬芳,令人垂涎。

“飯食都是嚴格遵照營養表做的,”天淵說,“沖劑盡管方便,但長期服用,會對腸胃造成不可逆的損傷,人類的消化器官,還是更適應新鮮的熱食。”

晉升成合作者之後,待遇就這麽好了嗎……?

顧星橋滿腹疑問,他拈起一枚果實,甫一咬開,清甜的汁液登時滋進口腔,果肉顆粒飽滿,咀嚼起來,叫人心曠神怡,眉目都舒展開了。

“水果不限供量,”天淵說,“但是限制零食。膨化油炸食品,決不能當做日常的主要消遣。”

顧星橋一邊吃,一邊應聲:“唔。”

他舀起熱騰騰的肉湯,豪氣地澆在雪白的米飯上,大口塞進嘴巴之後,再認真地細細嚼動。他吃得非常紮實,吃相算不上貴族般的優雅,可是能看得旁人跟著食欲大增,也想往嘴裏咬點什麽。

天淵很滿意,他含著一顆能量結晶,觀看顧星橋大口吃飯,一點也不挑食的模樣,自己居然也有了類似於“飽腹”的稱心感覺。

非常好,又有一個優點了,進食的時候也這麽專註,多麽好養活。

天淵緊緊盯著顧星橋,直至他喝幹凈碗裏的最後一點湯,他再及時地把果盤推過去。

“吃水果。”他說,“剛摘下來的,這裏的果園只供給你一個人。”

顧星橋自小離家,他過慣了清貧拮據的苦日子,直到考上國立軍校,有了獎學金的救濟,生活才過得好了一些,因此他很少浪費食物,天淵遞過來什麽,他就吃什麽。

他的嘴唇和手指皆為果肉的汁水所染紅,緋色與素白的色彩對比是如此鮮明,天淵盯著他看了許久,以至達到了人類所說的“出神”的程度。

等到他回過神來,顧星橋的照片已經連拍了一千多張,用餐的過程也和先前換衣服的那段一樣,記錄成了影像。

天淵思索片刻,一言不發,默默把這些拖進了那個新建的,名為“顧星橋”的檔案空間。

“我還想鍛煉精神力。”顧星橋推開空盤,忽然說。

天淵的眸光閃了一下。

“精神力。”

“對,精神力。”顧星橋擦拭手指,“成年的酒神民,以其強大的精神力著稱,這也是帝國不願放棄我們的另一個重要原因。”

“——血稅。”顧星橋擡起眼睛,與天淵對視,“在酒神星,每過三到五年,十戶人家中,就要抽取一個即將成年的後嗣,編列成隊,送往帝國中央,及其周邊的內環星球強制服役。官方的話術,稱之為‘求學’。”

“打散的酒神民,在精神覺醒時不足以吸引星間異獸的註意,而即將成年的年齡,也能讓他們快速任職新兵,填充戰場。”

天淵記下這些,問:“那你的精神力呢,出了什麽問題?”

剛來的時候,不是還威脅我要自爆嗎。

顧星橋轉過頭,盯著桌上的空盤,仿佛透過它,看到了另一個人,另一個面目可憎的人。

“皇室一直在利用酒神星的獸潮,處決政見不同的敵人——有了我作為親歷者的證言,西塞爾順水推舟,掀起宮廷政變,囚禁了帝國的皇帝。而酒神星上的將領和軍隊得知內情,自然不肯繼續駐紮下去。”

“這件事,落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眼裏,就是我為了在新政權中占據一席之地,勸離了駐紮在母星上的軍隊回朝勤王,擁護皇太子,丟下母星的族人等死。”

顧星橋深吸一口氣:“當然,即便我想辯解,也是做不到的。西塞爾軟禁了我,為防我的反抗,囚室的四壁都以特殊的阻斷金屬建造,能夠強制抽取,並且逸散我的精神力。我被關了大概六個月。”

“他為什麽這麽對待你?”天淵問,“這不符合邏輯。”

顧星橋閉上眼睛,低聲道:“我不知道,別來問我。”

天淵換了個話題:“那麽,你現在的精神力狀況如何?”

“只比普通人好一點。”顧星橋目光暗沈,端詳著自己的手,“不知道還能不能恢覆巔峰水準。”

“值得商榷。”天淵沈吟,“在我誕生的年代,精神力持有者還是絕對稀少的人群,針對他們的覆健方法,按照你的眼光來看,應該是粗糙且落後的。”

“聊勝於無。”顧星橋說,“你整理好之後發我。”

天淵沒有什麽被指使的感覺,他說:“我建議你在三十分鐘後睡一覺,這有助於大腦休息。”

顧星橋微微地點頭,他推開椅子,獨自走向自己的房間。

半個小時後,他結束了餐後熱身,洗臉漱口,蓋上薄毯,沈沈地睡下了。

“……你們快看!那不是那個……叫什麽,顧星橋嗎?”

誰叫我?

四周一片漆黑,顧星橋狐疑地轉過臉,隨著他的動作,天空忽然大亮,漫天的紅葉翻卷上來,如潮如浪,浪潮過後,眼前便驟然顯現出了他昔日入學的軍校。

“第一名呢……”

“酒神星,酒神民?入學考試第一?不會是賄賂了考官吧?”

“靠,別嚇我啊,破地方窮成那吊樣,拿什麽賄賂考官啊,當心老師聽見了扣你學分!”

“哈哈,沒有錢,還有別的嘛,肯定是有什麽,就用什麽賄賂咯。你看他長得……”

戲謔的閑言碎語中,顧星橋的嘴唇緊閉,從異樣的眼光,打量的人群中穿行而過。

“一號!”

“到!”

“……你是一號,這屆的第一名?顧星橋,酒神星來的?”

“是。”

“這可稀奇了,咱們這可不興加分的政策慈善啊……唉,都笑什麽呢!那個,跟二號比劃比劃,讓我看看你有什麽壓箱底的本事。”

“……他媽的,讓你比劃比劃,不是讓你下死手!你有本事是吧,第一名就能讓你目中無人成這樣,小測的時候打傷同學?”

“教官,二號同學的胳膊擡不起來了!”

“我先帶他去醫院,你們按照教案自習!你,你很好,你這種錙銖必較的心性,我看你以後能走多遠!”

顧星橋按著生疼的側腹,神情冷淡,站在一眾神情憎惡的新生中間,身邊猶如隔開了一個窒息的BaN真空地帶。

“第一名,顧星橋……”

“首位突破者,顧星橋。”

“……本屆冠軍,顧星橋!”

“嘔!積分榜最高位,怎麽還是那個顧星橋?”

“……特授予優秀學員名譽,帝國新星稱號,讓我們恭喜顧星橋同學!”

獎狀、勳章、冰冷的全息金冠、大眾矚目的戰績綬帶……顧星橋形單影只,站在團團環繞的鮮花和炫光裏,他不笑,也不說話,寂靜得像是一張素描畫像。

“你就是顧星橋?哇,我居然跟顧星橋同一屆入伍!實在久聞大名了!”

“我?我是……我叫西塞爾。不用客氣,你想怎麽叫,就怎麽叫。”

“嘿嘿,被你發現啦……是,這個是我特意留下來給你的,但我不是施舍,也不是可憐,我是真想和你做朋友的!”

“唉,你別走啊,星橋?星橋!”

“抱歉,我是隱瞞了身份,因為我不想你恨我,也不想你用奇怪的眼神看我……”

“我們真的很互補啊,你看,我熱你冷,我動你靜,好兄弟就是要這樣嘛!”

“星橋,我想過了,哪怕不為你,我也要改變帝國對酒神民的偏見,我不能再讓之前那種喪心病狂的案件出現了!我們聯手,好不好?”

“變革不是一日兩日的事,只要我們齊心協力,又有什麽事是做不到的?我可是皇太子呢!”

“……謝謝你,星橋,謝謝你的信任。我發誓,我一定不會辜負你。”

站在黑暗中,那個軍服簡樸,笑容燦爛的青年不見了,皇太子西塞爾披著華麗的王袍,微笑著俯瞰著顧星橋的眼睛。

“星橋,你想去哪,你還能去哪?”

“聽聽他們的聲音吧,這就是你引以為傲的族人。他們確實和你一樣,都是愛憎分明的性格,可是怎麽辦呢,他們已經開始恨你了誒。”

“我不騙你,我有什麽必要騙你呢?你的人都在這裏了。你看,這全是他們為了反對你而組織的活動,喏,這還有他們的旗幟和口號……他們要求處置叛徒啊,星橋,你是叛徒了。”

顧星橋擡起眼睛,在夢中,他的雙目赤紅,幾乎滴血。

“你騙我……”他咬緊牙關,“叛徒是你,西塞爾。為什麽……告訴我原因,為什麽?”

皇太子並不說話,僅是嘴角上揚,皮毛滾邊的披風迤過囚室的地板,他站起來,轉身離去。

“告訴我為什麽,西塞爾!”拖拽著沈重的鎖鏈,顧星橋發狂地咆哮,“你這個騙子、騙子!告訴我為什麽,我殺了你,我要殺了你!”

無論他如何瘋狂地掙紮,沖著男人的背影嘶吼,他都不能掙脫這個困苦的囚牢。

這一刻,他恨所有人,恨西塞爾,也恨盲目輕信,無能為力的自己。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,只要能把他變成一團火,燒光皇宮,燒光帝國,燒光目力所及的一切,方能終結他窮盡了一生的恨意。

激烈的掙紮中,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用力搖晃他。

“……醒醒、醒一醒!”

顧星橋大汗淋漓,他猛地睜開眼睛,發出尖銳的喊叫,劇烈地喘著粗氣。

天淵的面容距離他不過數寸,正緊緊地把他鎖在懷裏。

機械生命一手環抱著他的肩頭,另一只手扣著他的兩個手腕,膝蓋卡進他快要纏成麻花的兩條腿中間,八根外骨骼也從兩邊繞著他的身體。

……看著就跟一只正在捕食的白蜘蛛似的。

“你做噩夢了,”天淵用琉璃色的眼瞳盯著他,“說夢話,身體也動得厲害,我只能用這種方式讓你停下來。”

顧星橋滿身是汗,他呼吸不穩,精疲力盡地癱倒在天淵堅如磐石的胳膊上,腦袋脫力地向後耷拉。

天淵立刻松開鉗著腕骨的手,轉而去扶住他的頭。

“我……沒事……”他低聲說,“我就是……”

“就是夢見西塞爾了。”天淵毫不避諱地說,“不如這樣,你盡快讓我接受‘戰爭是非必要之惡’的理念,我直接幫你殺進皇宮,生擒那個男的。到時候怎麽殺,用什麽殺,花多長時間殺,都是你說了算,好不好?”

顧星橋:“……”

“不光是這個原因。”顧星橋嘆了口氣,“我……你能不能先松手?”

“嗯,”天淵漠然說,“我不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顧星橋:*做了一百次噩夢,說夢話* 我要殺了叛徒西塞爾殺殺殺殺殺……

天淵:*覺得很可愛,在叫醒他之前偷偷錄下這些夢話*

顧星橋:*做了一百零一次噩夢,說夢話* 西塞爾,我!我要敲爛你的臉……

天淵:*忽然發覺,這一百零一次噩夢都沒有夢到過自己,不錄了,在叫醒他之前生悶氣*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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